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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无限缅怀的“美好时光”,实际上从未真实存在过 | 冰川观察

2017-10-11 陈季冰 冰川思享库


欧洲确实需要改革,但改革的方向究竟是像马克龙和默克尔指出的那样,进一步加深一体化;还是像这群保守主义知识分子主张的那样,退回到“美好过去”?




也许是因为很难对国内事务发表观点的缘故,中国的“文化保守主义者”总是对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保守主义事业牵肠挂肚。这两天一篇题为《一个我们能够信靠的欧洲》的文章在知识圈里受到热转和讨论,便泄露了这种微妙情愫。

 

这是一份来自巴黎的声明,据发表它汉译版的华东师范大学世界政治研究中心称,它是欧洲十位著名保守派学者和知识分子以九种语言同时发布的联署声明。

 

▲2017年10月7日,欧洲十位保守主义倾向的学者和知识分子,以九种语言同时发布的联署声明。(网页截图)


我询问了几个目前生活在欧洲大陆的同学和朋友,他们都表示没有听说过这份东西。考虑到他们中也有从事文化传媒工作的,这显然说明这份声明没有得到欧洲主要媒体的重视。但它在中国受到了高规格的礼遇,尽管它一个字都没有谈到遥远的中国。

 

我从来就搞不清楚中国的“文化保守主义者”究竟想要保守些什么?更不清楚他们对于中国的诉求与西方右翼保守派对于西方的愿景是如何能够在逻辑上挽起手来的?

 

这是题外话,我们还是先关心一下遥远的欧洲吧,这比较容易。

 

1

 

关于《一个我们能够信靠的欧洲》的内容,我在这里就不赘述了。要言之,它的重点是批判“一个虚假的欧洲”,即一种想象中的“普世主义的共同体”。它认为这一虚假景象不仅不值得称颂,而且正在威胁着欧洲“高贵”的生存。

 

实话说,这个声明有些虚张声势。说它是一种主张,还不如说是表达了一种强烈的担忧,并呈现出封闭退守的姿态。这份声明可以简化为一句略带绝望的呼喊:让我们努力留住过去的美好时光!

 

而靠什么来紧紧抓住这过去的美好呢?《声明》开出了两味主药:一曰民族国家体系;二曰基督教文化传统。这是让欧洲“重新伟大”起来的源泉,听起来同特朗普对美国的愿景是一个调门。

 

但说实话,这些保守主义者想要紧紧抓住的的“美好时光”,历史上从未真实存在过。按照这个声明,好像欧盟和单一市场是一些狂妄自大的人没事找事发明出来玩似的。

 


这些保守主义者实在太缺乏历史感了!真实情况是,民族国家也好,基督教也好,它们都只是到了今天才显得如此美好的,而这恰恰要归功于保守主义者不遗余力抨击的一体化项目。

 

稍稍了解一点历史的人都应该知道,现代民族国家体系是从1748年签署的《威斯特伐利亚协定》中孕育而生的。

 

但为什么会有那个协定呢?是为了终结1718年至1748年间的“30年宗教战争”——那是一场大半个欧洲都卷入的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殊死厮杀,在德意志南部和意大利北部等一些地方,战争抹去了一半成年男子人口……

 

所以说,基督教传统的确是好东西,但它并不是在任何时代、任何情况下都像今天这么温文尔雅、慈眉善目。

 

“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又如何呢?

 

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不就是它挣脱缰绳之后的直接结果吗?今天的人要把民族国家体制说得那么完美无缺,恐怕得先问问那两场史无前例的人类浩劫中丧生的数以亿计的冤魂答不答应?要说欧洲面临过什么危机,那时才真是生死存亡的危机!

 

仅仅过去不到100年里的事情,在保守主义者眼里竟那么轻描淡写,好像那只是“高贵”的欧洲传统中两桩不值一提的小插曲似的。

 

▲战争结束后的科隆


事实上,不要说得太远,就说上一个世纪,它一点也不美好。不仅不美好,而且比任何时代都更可怕。如今的欧洲一体化,正是为了纠正历史上的这种残暴、克服欧洲的自我毁灭倾向才应运而生的。

 

《声明》里使用到了许多“虚幻”、“专横”、“暴政”、“扼杀异议”……之类词语,令人听起来似乎今日的欧洲是一个极权主义社会。

 

我注意到多位东欧知识分子签署了这份声明,我认为他们应该诚实地面对这样一个质问:今日的欧盟难道比“铁幕”倒塌之前的东欧更加“虚幻”、“专横”、“暴政”、“扼杀异议”……?

 

不正是因为存在一系列一体化的制度安排以及欧盟、北约这样的一体化机构,欧洲才得以避免被“铁幕”全面笼罩,并且最终战胜“铁幕”的吗?


这使我想起一段不久前的往事:2015年初难民潮来袭,在一次欧盟会议上,匈牙利等国力主修筑欧盟边境隔离墙。来自前东德地区的德国总理默克尔沉吟片刻后说:筑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因为我有过亲身经历……

 

2

 

当然,这份声明中指出的不少问题是真实的。

 

例如,我也同意,在民族国家体系依然是世界政治基石的前提下,“多元文化主义”的前景是非常可疑的;我更同意,简单而无限制地接收移民、但又不能对移民进行有效同化的政策是不可持续的……

 

此外,欧洲的确还面临着许多其他棘手问题,例如人口老龄化、劳动福利制度僵化等等。这些都意味着欧洲不能一成不变,欧盟及其制度和机构都需要改革。但改革的方向究竟是像马克龙和默克尔指出的那样,进一步加深一体化;还是像这群保守主义知识分子主张的那样,退回到“美好过去”?


我得声明一下,欧洲的事情与我八竿子打不着,我也没有从布鲁塞尔的“腐败政客”和“自以为是的技术官僚”那里拿到过分文好处,因而丝毫没有要为它摇旗呐喊的动机。然而我总觉得,在一片数百年来血腥战乱不断的狭小土地上,那么多长久以来相互猜忌敌对的民族,能够维持70多年的和平和繁荣,这本身难道不就是欧盟的一项重大成就吗?

 

▲马克龙与默克尔


就拿保守主义者的两件法器——民族国家和基督教——来说吧,欧盟的成立并没有取代民族国家。相反,布鲁塞尔还经常出钱资助欧洲各地的地方文化发展。


此外,现代欧洲政治虽然与宗教分了家,但欧盟并没有压制过基督教,基督教信仰不仅得到来自布鲁塞尔、巴黎和柏林的坚强保障,还经常受到各种热情鼓励。

 

归根结底,如今的欧盟既不是罗马帝国,也不是拿破仑帝国,它不是依靠武力和强制“统一”起来的。那些认定要保持独特的“欧洲文化认同”就必须与“他者”相互隔绝(甚至敌对)的人忘记了,所谓“欧洲文明”的两根支柱——雅典(希腊罗马古典文化)与耶路撒冷(基督教)——之间,本身就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紧张和冲突,欧洲人花了2000年时间也没有把二者真正“调和”到一起。

 

因此,我认为这群保守主义知识分子扣在一体化事业身上的帽子倒是更适用于他们自己:

 

是他们,而非一体化推动者把自己以为认为美好的东西“想象成了文明的完成形态”;是他们,而非一体化推动者“企图夸大和扭曲欧洲真实的美德却对自身的恶习视而不见”;是他们,而非一体化推动者“沾沾自喜地换取了历史的片面缩影,针对我们的过去展开不可一世的攻击”。

 

200多年前,法国启蒙运动领袖伏尔泰在评论神圣罗马帝国(中世纪德意志各民族的松散联盟)时说,它“既不神圣,也非罗马,更不是一个帝国”。我认为,这句话同样合用于描述这群保守主义者想象中欧洲过去的“幸福时光”。


(投稿邮箱:622007913@qq.com)


(实习编辑  莫子野)



陈季冰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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